黄初七年的正月洛阳城本该沉浸在岁首的祥和新氛之中。
然而皇宫深处却弥漫着一种与节庆格格不入的压抑和药石苦涩的气息。
去岁寒冬那场倾国之败所带来的寒意并未随着江淮冰雪的消融而散去反而更深地侵入了帝国的核心缠绕在皇帝曹丕的病榻之上。
连续的御驾亲征劳而无功早已掏空了曹丕的根基。
广陵江畔那蚀骨的绝望与天威难犯的冰冷更是给予了他精神最后一击。
酒成了他排遣郁结的常用之物却也进一步灼伤了他的五脏六腑。
刚入新年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便轻易击倒了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帝王并且缠绵病榻迟迟不见好转。
尚书台的公务愈发频繁地移入了皇帝的寝宫偏殿。
厚重的帷幔遮掩着窗外光线也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空气中混合着龙涎香的奢靡与草药的清苦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矛盾味道。
曹丕半倚在榻上面色苍白中透着一股不健康的潮红身上盖着锦被仍不时发出压抑的轻咳。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似乎比他病弱的身体更加沉重。
“仲达……”他的声音嘶哑失去了往日的清亮与威仪带着明显的疲惫“这些……咳咳……这些奏章你先看摘要……说与朕听。
” “臣遵旨。
”司马懿躬身应道姿态一如既往的谦卑恭谨。
他在御榻旁设下一张小案开始高效地批阅文书。
他看得极快目光扫过便能抓住核心。
时而用朱笔写下批注时而将最重要的几份挑出呈送到曹丕面前用清晰而简练的语言陈述事由和自己的处理建议。
“陛下此乃御史中丞弹劾兖州刺史纵容家奴侵夺民田一案证据确凿。
臣以为当免其职交廷尉论罪以儆效尤。
” “准。
” “此乃大司农奏报去岁南征耗费巨大今春青黄不接恐关中饥馑。
请陛下示下是否开仓赈济?” “咳咳……准!立刻去办……绝不可……不可再生民变。
” “此乃骠骑将军曹真自长安送来军报言蜀诸葛亮于汉中屯田练兵似有异动。
曹将军请求增兵加固关中防务。
” 曹丕闻言眉头紧锁呼吸又急促了几分引发一阵更剧烈的咳嗽。
司马懿默默递上一盏温水。
曹丕饮了一口缓了缓才无力地挥挥手:“……告诉他朕知道了。
关中兵马……由他……相机调度吧。
朝廷……暂无余力……” 司马懿垂首:“是。
” 他处理这一切时神色平静勤勉兢业毫无跋扈之色甚至比曹丕健康时更加谨慎低调。
无论建议是否被采纳他都毫无异议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忠诚而能干的执行者角色。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他的内心却如暗潮汹涌。
每一次听到皇帝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的心跳都会漏掉一拍——并非全是担忧更有一种对巨大变故即将来临的、冰冷的预感。
一次曹丕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坚持要亲自听司马懿诵读几份重要的边关奏报。
司马懿便坐在榻前不远处的绣墩上用平稳而清晰的语调逐字念着。
殿内异常安静只有司马懿的声音和曹丕偶尔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
金色的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阳光透过窗棂切割出几道昏黄的光柱浮尘在其中缓缓飞舞。
当念到一份关于东吴水军近期在巢湖一带异常调动的密报时司马懿刻意放缓了语速并稍作强调。
这是足以引起任何一位君主高度警惕的情报。
然而预想中的询问、决策甚至焦虑都没有出现。
回应他的是一段异常漫长的沉默。
司马懿不由得抬起头。
只见曹丕依旧半倚在榻上双目微闭头歪向一侧。
那个他刚才还坚持要拿在手中的玉如意已从松开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陷落在厚厚的绒毯中。
他的胸膛起伏微弱呼吸声轻得几乎听不见脸上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颧骨处还残留着一丝病态的潮红。
他竟是……睡着了? 不。
司马懿的目光锐利如鹰他清晰地看到曹丕那垂在锦被外的手在无意识地、微微地颤抖。
那不是睡着的松弛而是精力彻底耗尽后无法控制的生理表现。
就在这一刻一股冰冷的战栗并非来自殿内的寒意而是从司马懿的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完了。
这个两个字如同丧钟在他脑海中轰然鸣响。
比咳血更可怕的是精神的涣散是对于最重要军国大事的本能反应的消失。
曾经的曹丕哪怕在病中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会骤然睁大眼睛强打精神追问细节。
而现在这位皇帝的生命力似乎已经连维持最基本清醒的力气都耗尽了。
司马懿没有动没有出声惊扰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恭顺的模样。
他只是默默地、更加仔细地凝视着那张失去神采的、颓败的龙颜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景象深深地烙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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